昭王宫。
“这么快就走了吗?”昭王在内侍的搀扶下坐起,“你我有十多年未曾谋面了吧?难得相见,天师为何不肯多待几天?陪本王说说话也好。”
洪希圣缓缓行完一礼,直起身来,敦和启口:“多谢陛下厚爱,但游方之人脚底无根,在同一个地方待久了,便不免身懒气阻,手足都像不合宜,还望陛下原谅。”
半庄半谐,惹得昭王展颜一笑。
“人都说仙者无情太上忘情,我看你也快成仙了,只顾自己逍遥,半点不肯为本王分忧。”
洪希圣嘴角上扬,谦卑地俯首垂眸。
“陛下圣英天纵,明断诸事,何用洪某多嘴呢?”
很寻常的颂圣之辞,谁知他一说出来,昭王的脸色却微微变了。
“本王知道……”他凝视着洪希圣,笑容已然消失,“你一直在为十年前的事怨怪本王。在你眼里,本王早已是不仁不义的无道之君了吧?”
这句话一落下,便化作一块巨大沉重的幕布,瞬间压住了整个谈话的气氛。洪希圣不吭声,因为这项指摘并非毫无来由。
十年前王后诞下双生子,容貌一般无二,甚至连胎记的形状位置都一模一样。喜讯传出,昭王却下令留下其中一个康健活泼的孩子,将另一个精神较萎靡的孩子处死。王后悲恸欲绝,万般恳求无果。当时洪希圣正在朝中担任天官,闻讯入宫叩见,力劝昭王开恩,甚至说出了“若杀此儿,今后膝下无孝子”的话,昭王大怒,将他逐出宫门。次日洪希圣便辞官远去,而那个无法保全的孩子也从此在宫中消失。
“本王……”
昭王的神色开始有些茫然,声音也沉哑下去,低微得不像在解释给别人听,更像在寻求自我的支撑。
“本王当初……其实是想把其中一个培养成为太子。中宫嫡出,名正言顺。外有镇国公护持,继位后不怕有人看轻,压得住列侯的骚动。倩娘教养的孩子性情都像她,正直贤仁、识大体……如无意外,此子必能承接本王之业……”话语未毕,胸腔一阵气息蹿腾,激得他猛咳起来。
洪希圣已然领悟:“所以陛下为了防止将来发生冒名篡代的祸乱,决意只留下双子中的一个?”
昭王停止咳嗽,阖目无言,默认了他的解释。
洪希圣拢袖摇头,喟然一叹。
“可惜穷通有定,命数在天。那个留下来的孩子注定与王位无缘。”
殿内再次陷入沉寂。太阳虽还挂在天上,但从宫殿里已经看不见日影了,这间殿宇是如此之深,以至于白天也不得不燃着蜡烛补充光线。
蜡烛越来越短,沉默越来越长。
昭王忽开口,深沉的目光投向洪希圣:“天师,你与本王说句实话。当初你是不是早就算到了那孩子不是天命之君?”
“陛下。”洪希圣拜道,“所谓天命并非时时都可以测算。有些事情,有些征兆,不到特定的时候根本就不显现,洪某纵能粗晓大概,又怎能轻易说出自己都无法确定的东西,惑乱君心?”
“何况天命之事,原本就十分稀有。并不是没有天命,就不适合为君。六爻之动,三极之道,人自身也很重要。如果那孩子能够亲贤爱民,敬事修身,即便没有特殊的天命,也能成为圣主明君。草民当初劝阻陛下,实与天命无关,只恐刑杀婴孩损伤陛下福泽。若说天命,这十几年来洪某所见最稀异的天命,便是眼下。”
昭王心知他言语所指,缄默良久,道:“安颐毕竟是女孩儿,只怕国人不服。若是王子,礼俗使然,纵然有些差错,臣民也会更包容,给他改过的机会,不致弄出大乱。”
洪希圣微抬首,眸光炯然。
“服众依靠的是德行、智慧、才干,可不是其它的东西。况且当今之世,到处都有虎视眈眈的眼睛,其实谁的机会都一样。若是王子犯错,就算国人容得下他,敌国可不会放过他。”
“洪某仔细验算过公主的命盘,乃是乾坤合德,垂统天下之象。假使公主继位,昭国或可扫清寰宇,统合诸侯,宾服天下,成就王业。可惜当年公主降诞之时洪某身在僻野,否则也不至于迟至今日才发现。”
昭王眉骨一动,招手示意他靠近,倾身向前,问出最后一个问题:“那……后嗣呢?”
洪希圣捻须微笑:“王孙总会有的。何况公主若为君,子女必要随她姓,奉陛下的宗祀。”
二人正密谈絮语,忽听得碎步急响,一名内侍进入殿来。
“陛下,三殿下犯病了,请您过去看看。”
沈明恭先天之疾,多年来试遍良方,难以根愈,反倒劳神耗气,更痛苦几分。太医们见如此,也就不敢再折腾,只好权且用温平药物吊着,平常时候也还能大略控制着病情,可一到春秋,病魔便如得了神助,狂性大发,非要拖着这羸弱少年在鬼门关折腾几遭才肯罢手。
昭王赶到沈明恭寝殿时,里边已经站了四个太医,其中一个还是年逾古稀早已卸任的前任太医令,一见到昭王就泪下两行双袖龙钟,颤巍巍地扶着木杖谢罪:“老臣是不中用了,从前百试百灵的法子,如今也派不上一点用场。”
昭王倒还算平静,又或许是十几年来把这情形见得多了,并未出言斥责,亲自扶起他来:“老太医年迈,不必在此辛劳,倒教本王于心不忍,您先去偏殿歇一会儿。”
沈明恭睡在床上,声息全无。沈安颐照应在侧,见昭王过来,便轻手轻脚地起身行礼。
“怎么回事?”
“三弟昨夜咳得厉害,太医见他难受,便让他服了些安眠的药。谁知今天三弟就一直没醒,还发起热来。”
昭王步近床边,俯身察看了片刻,回过头目光四下搜寻,像在找人。跟着进来的两个太医赶紧奏告:“昨夜风凉,三殿下想是一时不慎,染了寒症。只是恰赶上近日宿疾发作,情形有些凶险。”
“有多凶险?”
“臣等方才施了针,仍不见起色。三殿下脉弱,用不得猛药,只能先慢慢散寒。但看明日能不能醒,若能自是万幸,若不能……”
昭王苍眉紧锁。
沈安颐黯然调过脸去,默默吞下眼泪。她不是情绪化到全无头脑的女子,此时啼哭除了打扰弟弟休息、让父王心烦以外,根本毫无用处。等待的时间固然令人心焦,但既然除此别无他法,她唯一该做的也就是保持克制,保持忍耐。
帷幕掀起,内侍来报:“陛下,大王子前来视疾。”
沈明温步履匆匆,脸色凝重,先到昭王跟前见礼。他是除沈安颐和昭王之外,目前唯一到场的血亲,来的速度不算慢,昭王的口气因而和软不少:“不必拜了,去看你弟弟吧。”
沈明温答应着,来到床前探视一回,态度关切地询问了太医几句话,神情愈加忧心忡忡起来。他在床榻旁不大的空间内,迈着极有分寸的步幅来回踱了一趟,蓦然像记起什么,转身向昭王急走两步:“父王,儿臣府上前不久刚来了一名神僧,颇通医理,数次治愈府上幕僚姬妾,父王倘不介意,不如传他过来为三弟看看?”
昭王朝他看了一眼。
“本王不是屡次教训过,不要和那些来路不明的方家术士往来么?”
沈明温连忙欠身:“是儿子的疏忽。因见他医术颇精,又曾治好府中人,一直便将他视作郎中,以宾客之礼相待,未曾想到他其余身份。”
沈安颐牵挂弟弟病情,无心顾及其余,从旁开解:“他既懂医术,父王便何妨请他来为三弟诊断一下?或者有些奇方也未可知。”
昭王略一思忖,觉得也只能试试,招手唤来宫人,去沈明温府邸传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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